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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观后杂感

「雨,未曾有过片刻的间歇,不断地落在海上。海杀死他们之后,也一味地沉默不语。」

The rain falls unceasingly on the sea.And the sea which killed them surges on uncannily - in silence.

 

全文都是剧透,请慎重阅读。



明明只想写一篇功能性的评论,奈何观影已两周有余仍然思绪纷乱,索性全程循环两首来自《辛德勒的名单》的曲目(一个是出自原声第三轨的Immolation (with our lives we give life),还有一首是大提琴独奏版的主题,可惜虾米没有),让烦躁的心情慢慢纾解。



早前就看完了远藤周作的小说英文版,也料想电影不可能还原书带来的那种私密的、一闪而逝的震撼。老马自己也讲,这个故事伴随了他十九年,他仿佛到今天都还「活在那里面」;他甚至一开始觉得自己拍这部电影本身就是个「放肆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他坦承自己抓不住那种感觉,「不知道到底从何下手」[1]。

 

我以为电影改编时明显“抓不住”的一处(或者说败笔)便是耶稣的面容与声音。首先,书里反复提到的耶稣的脸庞是罗德里格斯心中最美的事物,然而为了拯救遭受穴吊的信徒,他却不得不践踏那张最美丽的脸;尽管那命定的一脚已经踏过,罗德里格斯依然爱着那张脸,在踏像前用自己的脸庞贴着圣像,他也一直感受到后者依然怜悯的凝视。然而书里关于耶稣面容的描述,给人带来非常私密的想象空间。可是当那张带着中世纪画风特有的呆滞感的画像浮现在水中、出现在墙上的时候,电影便破坏了这一切。诚然,这张画像可能确实是剧情中罗氏所想象的耶稣形象,但它完全无法铺垫罗氏心中神圣的敬爱之情,没有传达出踏像那一刻安慰罗氏的鲜活的存在(这也造成电影里的罗氏成了一个空洞又没意思的角色,他的挣扎、他的叩问,都被电影里的Kichijiro代替,也遏制了观众/原作读者的个人体会。说得难听点,耶稣画像是我感到出戏的由头,毕竟本片与以一个“凡人”耶稣为主角的《基督的最后诱惑》出发点本就不同(你没办法不去比较——后者也是老马导演的影片)。


 

更糟糕的,是耶稣真真切切的声音出现在将要踏像的罗氏的耳边,出现在屏气凝神的观众耳边。那个声音催促着罗氏落足,从而解救不远处呻吟着的日本信徒们。电影到那一刻为止,声效都做得十分到位,无论是乡间燠热夏日里的虫鸣、反反复复单调无情的海浪声(这本该是令人舒心的声音,到了这里却满含杀机,“啃食着海滩”)、陷入泥泞的沉重步伐声这些环境音,还是殉教者凄凉的歌,抑或是——更妙的——尾形一成饰演的井上巡官阴阳怪气的滔滔不绝。在他最需要慰藉的时刻,面对井上拖长着官腔(国产剧思维定势下那声音会让我想到太监)的国家大计、反基督宣言,罗德里格斯拥有的只是来自上帝的沉默,一份令人畏惧、迷惘、失聪的沉默。而且不知老马是否有意为之,到踏像之前,天平的两头是完全不对等的。正如纽约时报的影评所见,罗氏说的那么多话,并没有哪一句比井上的更有力、更能引起人共鸣。

(这就意味着井上这个角色是反派,是那在耳边喋喋不休的魔鬼的代言人么?恐怕答案不那么简单。)

 

更甚至,早前罗氏就已经近乎轻巧地告诉日本信徒可以踏像。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中音念叨着“踩吧,踩吧”,就足以颠覆倾斜的天平么,就足以简简单单地撕破那份长久的沉默么?请恕我不能接受。这一刻只是一个画像配上一个声音,重复了一遍罗氏自己对日本信徒说过的话而已。这一刻无法与《基督的最后诱惑》里说话的狮子相比拟,也无法与原作里的这一刻相比——雄鸡啼鸣,东方既白。

 

其实耶稣的声音应该怎么拍,我作为无神论者却一次次学习研究宗教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呢。然而,离开小说和电影的范畴,我会忍不住恶毒地想,对人类这样卑劣的生物,沉默只能是上帝给予的唯一答案。在逆境的时候,像罗德里格斯这样虔诚的信徒在那空荡荡的沉默里刨啊刨,乞求着有那么只言片语能引导他们。可是反过来,在顺境之中,罗德里格斯的同胞们(甚至同袍们)便早早把上帝的沉默抛到了脑后;他们用自己的声音代替了上帝的,沉默于他们毫无裨益。《沉默》小说设定的时间在1630-1640年左右,想想吧,现实中这个时期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假沉默的上帝之名都做了些什么?1494年西葡瓜分新大陆,“征服者们”和传教士陆续抵达美洲,前者挥舞着刀枪和病毒,后者则强迫土著们改信天主教,因为他们“充满罪恶”,不仅吃人还鸡河蟹奸(讽刺的是《沉默》里神父们想传教给“驯良有美德”的大和民族却不能如愿以偿)。1510年,葡萄牙人征服Goa,以此地为据开始对东南亚充满血腥的统治。可笑在1526年,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还曾下令,在对美洲土著传教时应当善待他们,切莫冒犯了上帝,然而一转眼,劫掠、奴役还是占了上风。1620年,葡萄牙人一手覆灭斯里兰卡的贾夫纳王朝,此地的印度教庙宇随之被破坏殆尽。对这样地人,上帝若对他们说出只言片语,不知道会怎样被他们曲解,怎样被他们得胜地当作令牌,去更多的地方耀武扬威呢?

 

最后当然是例行公事的演员点评。大部分影评都已经指出,其实片中表现最佳的几位都是日本演员,从尾形一成的巡官,洼冢洋介的Kichijiro,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的浅野忠信的翻译,甚至惊鸿一瞥的小松菜奈的Monica——她既是落难的教徒,又是羞涩的少女,即使满面尘灰也挡不住纯洁如铃兰一般的微笑。


不过,私心作祟,最多的笔墨还是要留给我最熟悉的连姆尼森,毕竟从辛德勒时期就被大叔圈粉,而且读小说的时候就对费雷拉这个故事导火索的神秘人物充满好奇。虽然戏份极少,连姆叔的演技总是令人放心的。巧合的是,加菲2016年末的两部电影,各自都搭档了一位戏份少而亮眼的老戏骨。《钢锯岭》里的老兵父亲雨果维文外放、暴烈、仿佛一座沉眠太久的火山,誓要把每一个人烧成灰烬。而《沉默》里的连姆叔就是暴风雨之后的海面,宁静无波仿佛一面镜子,你盯着他看再久也不过看到自己的倒影,然而伸手一品,嘴里却全是苦涩的咸味。

(海浪与火焰是电影里不断出现的意象。小说里则一次次强调罗德里格斯看见曾经的师父,总是无法克制恨意,并不是恨因他而弃教,而是因为费雷拉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自己丑陋的脸孔,让他陷入更深的自怨自艾。)





清楚地记得小说里对寺庙斜阳的描写,“那阳光仿佛压垮了费雷拉的肩头。”记得虽然某杂志曾经用unbreakable形容连姆叔,不过为了这部电影听说十分入戏的他真切地还原了那一刻。师徒在困境中重逢,当年叛教之事费雷拉大约问心无愧,然而罗氏控诉的语调和愤怒的眼神到底打破了他靠做了四、五年的僧侣换来的平静伪装。一米九几的男人迟疑地开口,声音轻如蚊蚋,仿佛整个人都矮了下去,不是因为旁边时时刻刻监河蟹视着的僧侣和翻译,而是因为无法面对的——恐怕也没有料到要面对的——徒弟。到最后他只好把他每天背负的重量给徒弟看。“这轮红日是他们的神,天皇是其子,”象征某种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他不躲避徒弟的眼睛,他的吐字没有丝毫含混。

Adam Driver演得很卖力,虽然他的长相很特立独行,加罗佩神父脾气也挺急躁,倒不会让人代入凯罗忍。此外,他的最后一次出场和久别重逢的费雷拉第一次出场形成非常一组震撼的对比。这两个场景都是由远及近,把出场角色的悬疑做足,然而加罗佩的出场伴随着锣鼓喧天、咆哮怒海、褴褛衣衫、推推搡搡,引向的结局则是加罗佩为了救被推下船的日本信徒,轰轰烈烈地死亡。而费雷拉的出场无声无息,衣着体面,木屐轻叩,从长廊的转角徐徐走来,引向的结局是罗氏的动摇。可是比起费雷拉师徒,加罗佩的选择是多么地“轻易”!

 

连姆叔在西正寺(应该是?原文反正是Saishoji)的扮相实在是没法让人不想起奎刚-金。除了面上无须之外,束起的长发、宽大的袖子(记得绝地武士袍本来就参考了日本武士+欧洲僧侣的服装设计,不知道对不对),谦逊的姿态,无不叫人想起那个优雅的绝地武士,但两个角色的心境却那样大相径庭。Ep1里施米·天行者曾经对奎刚说过,“You have brought hope to those who have none.”(这个希望的火炬后来传给了欧比旺、卢克)相对地,曾经给长崎乡间的日本百姓带来希望的费雷拉,深知已不会再有传教士踏足此地;他更适合套用指环王里阿拉贡的台词“I give hope to men, I leave none for myself”,留给他的只有死水微澜的余生,待他与自己和解。



比起在寺庙里大抢风头的费雷拉,选择重蹈师父的覆辙以后,罗德里格斯的内心活动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展现。除了Kichijiro对罗氏最后的告解十分精彩之外,他对师父的恨意与鄙视,师徒间的同病相怜,都直接跳过了,以至于最后还要靠遗体手中的十字架强行升华一下……可以说电影的劲道到罗氏踏像那里便一下子松懈了。

 

加菲学葡萄牙口音学得真挺好的,但是他的声音里总有股年青人特有的青涩、莽撞和执拗劲,这个特点(加上娃娃脸)让他能够在三十岁的时候依然胜任蜘蛛侠和钢锯岭里的南方小伙子道斯,但就不太适合罗德里格斯神父了。所以对不住啦加菲,脑补着奎刚和欧比旺的我忍不住把伊万代入你的角色了^-^

 

注:

[1] 采访原文"I meanfor me it's the struggle every day between faith and doubt," Scorsese said of the film.

 

When asked ifthe film is based on his own personal experiences, Scorsese said, "I thinkso, and that's one of the reasons I couldn't get...I couldn't figure out how to do it."

 

"I was inthe middle of it. I still am. But at least this has been expressed somehow," Scorsese added.

[2] 书中本来是玩了个文字游戏,这句话是阿拉贡的母亲说的,她给他取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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